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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苏】满城风絮(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那一夜呓语仿若一场梦,皇帝没有再提,高辛松了口气之余,不免郁结,恨不得把那几句话忘得干干净净。

    他把心思隐去,垂眸合手在养居殿内的角落候着,听着皇帝与几位重臣商榷王乾亲属的处置。一个时辰后他想着差不多了,暗自回忆几位大臣的用茶习惯,取了热茶奉上。他恭敬行礼时,瞄到皇帝的手缓缓在衣袖上摸索,知晓此时万万不可打扰,只换了温水,再给诸位大臣添茶便想退下。

    萧景琰却突然抬头道:“没有武夷茶了?”

    高辛一愣,马上卑躬道:“臣这就去沏。”端着盘子徐徐后退,退到殿门忙脚不挨地去取茶,边走边琢磨帝王心思,从来都只饮白水的皇帝,为何突然想喝武夷茶了?

    小膳房经过整顿后换了一批人,新入养居殿的宫人们此刻听闻陛下要饮茶,哪敢不款曲周至,这边沏茶那边配点心殷勤得很,还不忘跑到高辛面前好一番乖嘴蜜舌。高辛只面无表情地随意应付,看着宫人端来的茶点,皱眉问道:“此为何物?”

    新管事周公公合手道:“回高总管,此茶点名唤榛子酥,食材为内廷司新进贡的铁岭榛子,厨子瞧这次的榛子果仁肥白而圆,香味绵绵也新鲜得紧,便给陛下做了这道茶点。”

    高辛服侍皇帝十几年,从未见过皇帝用过此物,有些犹豫。但想着榛子酥也不过是其中一道茶点,陛下若是不喜,放着便是,若是合了口味,就证实他新整顿的小膳房可担当后任。高辛原想着是为皇帝好,却不知道一盏茶后的种种,他觉得自己被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群臣已离去,皇帝看到茶点略觉腹中饥饿,见着圆厚小巧的点心不疑有他,只往嘴里送去,待那整整二十一年未敢触碰的熟悉的香味充斥了口腔,他怔愣住了,那深深掩埋在心底深处的回忆,便如惊涛骇浪翻涌起来!

    ——大水牛,你又抢我的榛子酥!这是静姨给我的!

    ——是给我的!你不能吃,还不能让你看着我吃啊?

    ……

    ——小殊,等一切都结束了,我请母妃做一大桌点心,我吃榛子酥,你吃太师糕。

    ——呵,殿下这是嘲笑苏某小时过敏?把榛子酥放桌上让苏某看着,也不怕静姨把你吊起来训一顿。

    ……

    ——谁放的榛子酥!拿走!拿走!

    ——陛下息怒…

    ——滚!都给朕滚出去!

    整整二十一年,他不敢闻到这熟悉的味道,那些残留的记忆还在,不是他忘了,而是他不敢回忆,一碰,便是鲜血淋漓……

    武英殿里的每日每夜无不是煎熬,他不得不挥去那永无止境的悲伤,不得不选择遗忘、选择不见,才能在独自穿梭孤单的帝王路上得到一丝喘息!

    那时他总以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十指相扣,他们就是彼此的红尘宿命,他和他有着无声的约定,约定相伴到老。可是那人永远地定格在出城的那一回眸里,只剩下冰冷灵牌陪他熬过寂寂长夜……

    皇帝猛地按住咽喉,大汗淋漓。

    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刻看到高辛奔来嘶喊着什么,可是他听不见了,他眼充血丝,瞪着殿门那隐隐约约的单薄身影……他从没这么憎恨自己年迈衰老的身体,伸着手想向着那影子爬去,可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挣脱不开,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了他,星星点点血液从口鼻流出,不省人事……


    皇帝在养居殿疑似中毒的消息宛如一道惊雷,把静若死水的后宫劈得各个惊惧不已。太医院不眠不休地诊治,皇后携众嫔妃诵经祈福,高辛更是在殿外伏地谢罪,整个养居殿膳房的人都被扣押,逐一审问。皇后懿旨已下,各宫紧闭等候审讯,皇帝醒来前不得进出,凡有鬼祟可疑擅离职守者,直接杖杀。

    就在后宫惶惶不可终日时,皇帝醒了。

    听闻自己夫君安康的消息,皇后即刻脱簪在殿外请见,得了恩准进入殿内,听见萧景琰呵斥跪在龙床下的几位太医:“都滚出去!一群庸医!”

    柳氏不知他为何生气,只得心惊胆战地行礼,她母仪天下二十一年,却看不透自己丈夫。他与她相敬如宾,他从未苛责于她,给足了她身为后宫之主的面子。可是他不与她交心,他对自己的往事只字不提……她知道,他心里深深埋葬着一个人。

    “你来了。”不是疑问,只是平淡无奇的陈述,好似她来与不来都无关紧要。

     柳氏压下心中酸楚,这么多年来,难道还不习惯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么?遂又行了一礼,恭顺道:“臣妾方闻陛下龙体渐安,故来请见。”

    不说还好,皇后一说便点爆了萧景琰的怒气,只见他把药碗重重一放,“你瞧瞧,这些庸医说朕是思虑过重才病了,朕这么多年每天不在思虑么?怎么用了个茶点就不一样了?这分明是相克过敏!这一群老庸医,欺朕不懂医理么?” 

     皇后想起今早内廷司上报的审讯——那盘让皇帝引发中毒症状的榛子酥早已经从食材到用料都被检验得清楚明了,没有任何毒物,起居注中也没有记录先前用过与榛子相克的吃食,就连只喝了一口的武夷茶,都被茶罐带茶碗地检查过了,可皇帝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榛子过敏。早年常与静太后叙话,榛子酥分明是他幼年最喜爱的点心…

    思及此,皇后垂眸温言道:“陛下息怒,想必小膳房的厨子们还不了解陛下平日忌讳,望陛下宽赦一二。”

    萧景琰还在发作,“小膳房新整顿的,他们不懂,高辛不懂么?”

    皇后抿了抿唇,“陛下,高公公是佑康五年跟在您身边的,那些年宫里从未进贡过榛子,公公不了解其间陈年旧事,也是情理可容。”

    他登基后竟然从未进贡过榛子……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划过,还未等他捕捉到、问出口,便稍纵即逝。他抬眼瞧着皇后低眉恭敬还隐隐带着哀求的神态,心头泛起异样的柔软,不再为难她,“你起来吧,朕知道了…太子是不是还候在殿外,让他进来吧。”

    皇帝这疑似中毒的症状看似凶险,实则只安养了两三日便已痊愈。过了几日才从小山似的奏折中回味起那日皇后的神态,低眉恭敬还隐隐带着晦涩情意,竟让他觉得无比熟悉……

    他想他真是疯了。

    他已糊涂到看谁都能找到他的影子。

    如果说皇后与他一开始还算相敬如宾,随着太子年龄渐长,他和她在储君的教导上有了争执。他萧景琰披荆斩棘、踏着那人血骨登上的皇位,他不愿把江山交到一个自小在宫中成长、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子手上,也不能断送那人为之竭智尽力的清明朝局。

    所以他对太子没有父子情面,他近乎苛刻地打磨着太子——他让他四岁离母入主东宫、六岁师承九卿、十岁隐于民间廊庙、十三岁随长林军出征、十五岁摄入朝局……整整二十一年的父子情分,就是背不出书训斥、事办不好杖责、武习不精他就亲自告诉他什么是生死沙场;十五岁后更是哪里有患他去安抚、哪里有暴匪他剿、甚至哪府罪臣抄家问斩发配流放也由他斩监侯……用当朝老臣背地相传的一句话就是:陛下不把太子当人使。

    皇后就这么一个孩子,看着自己夫君将太子打磨得毫不留情面,她心疼至极却不敢过问,常年见不到爱子只得消极度日,长期以往,帝后感情岌岌可危。

    萧景琰也深知太子对他的态度,早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除了宫内昏定晨省的问安、办完事回宫后的面圣,便整日窝在军营和东宫,竟像极了他当年对先帝的模样……

    他以为这样的关系会持续到他入土为安,可近些年皇后一改常态,时时服软,他也看在她的份上减少了让太子出宫处理政事的次数。皇后与太子多享受了些母子天伦,对他亲近了不少,他也乐得接受,毕竟,不是所有父亲对上儿子的冷漠都能够心平气和,何况他还是九五之尊。

    他念及皇后,若不是上次卧病时她来请见,他已有几月未曾关心自己正妻了。带着许些愧疚摆架正阳宫,被告知皇后已到东宫探望太子。摆摆手让惶恐的宫人退下,皇帝坐在正阳宫的主位上,慢慢环视殿内的摆饰。柳氏除却在太子的问题上与他意见不合,作为国母,她确实无可挑剔,温良娴舒雍容大度二十年如一日,世人都认为帝后伉俪情深。

    真的伉俪情深么?

    他不曾了解她,她喜欢什么样的首饰、什么样的吃食、是不是正阳宫的雍容金饰其实不合她意…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想刻意冷落她,可是一看到她,便想起那个人,想起那个人为他选择的她……除却早年还能坚持的初一十五,他便埋在养居殿的奏折里,企图就这样麻痹自己。

    只是可怜了这个二十年来陪伴着自己的女人……

    萧景琰抚摸着凤案,也许还来得及,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可以对她好一点。

    想通了的皇帝心情大好,从主位上起来绕着内殿走了几圈,每个角落都认真看上几眼,尝试了解妻子的喜好。皇后性子再怎么淡然,宫内用度都以华丽繁复为主,一只没有任何雕纹的楠木匣就入了萧景琰的眼。

    皇后像是走地匆忙,匣子草草合着,几张泛黄的纸角漏了出来。皇帝想把纸张一角收进去,当他打开匣子的一瞬,那熟悉得仿若刀刀刻在心上的浅墨字迹印入眼帘,如同呼啸而来的狂风,吹得他几乎粉身碎骨。

    他颤抖地捧起泛黄的故纸堆,抚摸着那一条条皇后曾用在他身上的劝谏。那浅笑的眉眼并着单薄的身影烙印心底,他的情意倾诉于墨笔,借着皇后的口一一诉说。原来故人从未远离,即便早已身赴黄泉,都把后事一一交代……

    萧景琰痛极哀极,眼前一黑,鲜血喷在纸上,晕染一片,模糊了清浅字迹。


    皇后赶回来看到那空落落的匣子,便知道一切都迟了。不待她赶去养居殿请罪,宫人捎来了皇帝病危的消息。

    回到寝殿后皇帝就病了,比起之前来势汹涌的思虑之症,他此时病得安静无声。皇后与太子下了旨,治不好皇帝,全部提头来见。大殿外的太医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诊治,十几天过去了,皇帝情况毫无好转…直到汤药再也灌不进、针再也扎不下,所有人都放弃了束手无策了,只有太子还扯着太医的衣衫嘶吼。

    萧庭生将纠缠不休的太子打晕送到偏殿时,天空变得阴阴沉沉,日头被隐去,只漂浮着暗淡忧沉的云朵,呈现出灰败的颜色。晚秋冷风阵阵刮过,惊得树叶颤抖,不详带着痛楚袭上心头。

    转至养居殿,对上皇后哀戚的双眸,萧庭生踉跄一步,跪在阶前。

    天空下起了雨,带着丝丝忧怨,合着冻入骨髓的寒意,由滴滴飘落到倾盆而下尽情淋漓,宛若大殿外椎心泣血的皇亲一般,沉痛悲怆。

    佑康二十一年,帝驾崩,举国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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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虐吧,以后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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